薜荔

【魏长泽重生】沧浪归泽(二十一)

黑体部分考据自原著


温旭背身伫立在高达数丈的蓝家规训石前,鲜红篆文映着不夜天城少主的烈烈炎阳袍。高处低处站满温家修士,灵剑闪闪弓箭在腰,温家旌旗在天风中猎猎飘扬。

 

“……不可境内杀生,不可私自斗殴,不可淫乱,不可夜游,不可喧哗,不可疾行……不可无端哂笑,不可坐姿不端,不可饭过三碗……”温旭饶有兴趣地一条条念着,当念到“不可饭过三碗”时,他身边一名侍卫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。温家大公子年纪轻轻,亲信也大多是少年俊彦。温若寒身边之人礼节森严如朝典,温旭的亲卫却相较起来活泼得多。一人忍俊不禁,众人哄堂大笑。

 

“田要施肥树要水,猪狗畜生饿了也懂得哇哇叫,莫非饭量大了就活该饿肚皮?一个世家,还管人家吃几碗饭!”

 

“好一个‘不可无端哂笑’!也就他蓝家要笑还要有‘端’!莫不是还要一封书信禀告上去——‘某年某月某日有好笑事若干,可否笑一笑?’”

 

“若是蓝家夜间失火才有意思呢,‘不可夜游’、‘不可疾行’,一个个缩在房里烧死得了,否则,岂不是一下犯了两条家规?”

 

“我说蓝家人怎么一个一个软脚虾似的,原来是‘境内不可杀生’!那还拿着剑和我们比划什么?束手就擒就对啦!不可疾行,不可杀生嘛!”温旭身边那亲卫一脚把一柄缴获的灵剑踢出去,戏谑道,“早知道鼎鼎大名的云深不知处这般德行,哪用兴师动众来上这许多兄弟!”

 

“阿曜,且住。”温旭抬抬手阻住亲卫嬉笑,和颜悦色对脚边一团紧缩匍匐的物事道,“这些粗浅家规不提也罢,青蘅君起码应该识字,我请教这四字如何个念法?”

 

他玉白修长的右手往身后一指,正正是“不可淫乱”四个大字。青蘅君面色灰败,口中只是嗬嗬作响,说不出话来。随即把眼睛紧紧闭上,再也不言不语了。

 

温旭先前听说青蘅君“闭关多年”,本来打定了恶战一场的主意。养精蓄锐,拂拭灵剑,护身软甲已穿罢。不料四下寻觅不见青蘅君,正疑心蓝家宗主逃亡时,年纪比他还小的亲卫温曜兴冲冲地拖了一大团似人非人的东西来,道:“少宗主,蓝家那老货给您抓来啦!”

 

一众温家人大惊大稀奇,纷纷围上来看热闹。却见青蘅君多年卧床,腿脚早已软废如棉、萎缩畸形,徒劳地蹬动着。金丹被毁,身体又弱,稀稀疏疏的白发还掩不住头皮。大概是补养灵药吃多了,又不见光,整个人苍白得有些透明之感,肥胖臌胀活像茧里的蚕。温曜手上缠了层层的布,一把将人扔到温旭脚下便扯下布条远远丢开,满目尽是嫌弃恶心。

 

“竟然还哑了,这闭关闭得当真功效卓著。”温旭摇摇头,叹道,“那么,哪位长老为我介绍一二蓝家的‘君子典藏’?”

 

蓝家长老们看着地上摊开的什么《千疮百孔咒》、《乱魄抄》一类邪术和不知何时添的春宫图——那其中有好几本描绘的还是龙阳之事——只是默默无言。“少宗主,我看蓝家人是装哑巴太久,一个个都成真哑巴啦!”温曜笑道,“就比如那蓝二,要么像个泥塑木雕,要么没吐出几个字就讨人嫌。活到这么大说不出个像样的长句来,真是可怜见的。”

 

“藏污纳垢,欺世盗名,这等货色还敢冒犯我岐山炎阳。两军之间,能攻便攻,不能攻则守,不能守则降,不能降还能拿命拼一个狗急跳墙。蓝家连跳一跳的本事都没有,还端什么君子架子?连个识时务的小人还不如。”温旭轻笑一声,长靴踏过一地污秽禁书,命令道,“弄几个站笼,把蓝家几个主事长老装进去,就摆在姑苏街头。再把这些‘君子典藏’都打开铺到笼子前头,给姑苏百姓看看热闹。若是百姓有同情之言语,或不敢言而有同情之颜色,便废掉他们修为,留他们一条性命。若百姓只朝他们扔臭鸡蛋烂菜叶,就把他们在菜市口斩了罢。”

 

他走出两步,道:“青蘅君不必受站笼之苦,我看他也是站不起来的。”

 

青蘅君猛一抬头,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喜。

 

温旭一眼也不看他,森森然道:“我此生最厌恶那等淫邪下贱伪君子,把这畜生在此家规石前,剜目破腹,凌迟处死!”

 

 

金光瑶来看薛洋时,天色已晚,薛洋坐在桌边削苹果,把苹果都削成了兔子形状,看起来心情甚好。他一面削苹果一面哼着歌,任何人看到他,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顽皮的少年郎。“来的正好,”薛洋把装着兔子苹果的盘子往他面前一推:“吃吧。”

 

金光瑶低头看看那一盘玉雪可爱、红皮金肉的小兔子苹果,眼底透出了些许探询之色。苹果当然毫无问题,可是薛洋已经削了小山也似一大堆,而且还在不停手地削下去,这就很有问题了。

 

——要知道,他们皆是苦出身,至少在吃食上绝不浪费。薛洋哪怕嫌弃不甜的酒酿圆子嫌弃得要掀摊,也是吃得差不多才发作。当他高兴的时候,很愿意捣鼓些小小的花样,比如兔子苹果兔子梨,比如一整根不断的面,再比如糕点上拿枣嵌个花,但做多少吃多少却是一条铁律。

 

他再一细查薛洋神情,毫无破绽,闲适愉悦,目光专注在削苹果上。金光瑶在桌边坐下,听清了薛洋哼的小调,刚刚纳入口中的苹果当即有些咽不下去——那正是他还是妓坊小厮、薛洋还是街头弃儿时的歌,是他们约定的暗号。一听见小巷子里的歌声,当年的小孟瑶便明白是朋友来了。运气好四下无人,小孟瑶便招呼进薛洋来,或者自己藏着几块粗饼子溜出去。因为任何人发现了他们偷偷摸摸的交情,两个孩子怕都免不了一顿毒打。

 

那是当年避人的歌儿,现在他们早已高翔入青云,房间里更是只有他们,薛洋要他避着谁呢?

 

金光瑶蓦然明白了他为何一直削苹果,假如房间里躲藏着什么可怖的存在,你要佯装不觉装得天衣无缝,便既不能看那个方向,又不能不看那个方向——看便遭疑心,一眼不看更遭疑心——如此便只能找个事把目光钉在一处。金光瑶心头发紧,表面却是谈笑自若,径自和薛洋讲起了这几日的糟心事。

 

他讲得细致繁琐,几近絮絮叨叨,在朋友间确实毫无问题,但“金光瑶”不会这样跟“薛洋”说话。他们向来默契十足,心有丘壑,琐事根本不值一提。薛洋懒洋洋地,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,丢下刀子也开始吃苹果。金光瑶说了一阵,学着那些轻佻少年插科打诨开玩笑,薛洋会意,笑得前仰后合,装着笑软了身子向金光瑶肩上一伏。即使这样近的距离他仍然不开口说话,生怕唇形或最微小的声音出了破绽。但被挡在金光瑶怀里的手,却飞速在金光瑶身上写道:“快走,有鬼。”

 

金光瑶本来是为金光善相关的事来找薛洋,忽然知道自己挚友身处不测。但即使如此大惊大险之境,他和薛洋皆是冷静自持。金光瑶扳着薛洋的肩膀把他从自己身上扯开,笑道:“成美,多大的人了,还和扭股糖一样往人身上黏!”

 

他动作之间毫无停顿,怎么看都是两个少年在随性嬉闹。

 

薛洋啐了一声,道:“说了多少遍了,别这么叫老子!”

 

他嬉笑玩闹,心里却着实发苦——那日他去找魏长泽,想要说一说江彻窝藏蓝曦臣之事,谁知开门便看见一个明显不是善类的红衣人坐在房中,似乎在监督魏长泽一般。一只灵鸟毛羽凌乱,哀哀鸣叫。更令人迷惑的是,一个江家修士就在一旁,表现得却好像……却好像对那红衣人一点也看不见一样。

 

薛洋体质特异,自幼可见一些常人不可见的妖类鬼物,更是直觉上佳,如同某种敏感的小兽物。假如说那日江无羡的袭击能让他烦躁不安、挑灯看剑,这个红衣“人”就让他觉得自己直直跌进了冰窟,从骨子里冷得打颤。发现他到来,那红衣“人”饶有兴趣地偏一偏头,径自向他走来。

 

血雾摇曳,威压如海,薛洋却只是甜腻腻唤了一声表叔,径自扑到魏长泽身边:“夜已经这么深啦,表叔还不去睡?”

 

他脚下一点也不偏斜,哪怕红衣“人”就在他正前方。常人看不见、察不觉,那么他也该如此。径自从那团血雾中穿过时,薛洋只觉得胆汁都要倒流到喉咙口,但此时不能有一点偏差。红衣的厉鬼微微侧目,显然是个深沉多疑的性子,凡事必求万无一失。他稍稍一抬手,一小团血雾浮到了薛洋身边,并不附体,亦不沾身,只是时远时近地跟着,时时刻刻地盯着。

 

小矮子啊小矮子,薛洋想,能不能找人救命,就靠你了。

 

 

“大公子,少主人,等等我啊!”

 

温曜本在指挥人押送蓝家俘虏,一见温旭的身影,匆匆吩咐了几句便三步并作两步追了过去。温旭微微一笑,停下步子由着他追过来,笑道:“怎的了?”

 

“吾身为大公子护卫,怎能让您孤身行走!”温曜一本正经道,“请让属下随您左右。”

 

“少来。”温旭揉一把温曜的头发,道,“要偷懒散步便直说,要跟便跟着吧。”

 

温曜跟着自己的少主人随性走去,路经一座小树林。这树林十分幽僻,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,战场还未被清理。温旭沿路走,沿路多是蓝家服饰的修士尸体。

 

忽然,前方传来一阵争执之声。然后便有修士大叫:“杀人啦!杀人啦!”

 

温旭手指一动,灵剑出鞘一寸,发出一声清鸣。

 

听到这个熟悉的出鞘之声,前方的修士一个哆嗦,手里的剑掉了下来,猛地回头,魂魄都要飞了:“……大公子?

 

温旭抬眸望去,前面一个是身穿温家袍服的修士,一个正是聂明玦。他长刀在手,刀光雪亮,刀锋却泛着微微的血红色。温旭能感觉到从他那边传来的腾腾怒火,与痛恨之情。

 

“聂明玦!”温曜喝道,“军中械斗,擅杀同袍,你反了么?!”

 

“不妨各自讲讲缘故。”温旭看看地上滚落的首级,不紧不慢地说。

 

原来聂家衰落之后,受清河监察寮节制,时不时还需要一二接济。聂明玦向来恩怨分明,当年温家瓜分之恨在心,却也不想欠情,此次便也加入了温家伐蓝之军。只是聂明玦每攻下蓝家一个据点,费了千辛万苦,却有人轻飘飘地说几句话、动几下笔便把这战功划给了自己,说与他毫无关系。聂明玦向他理论,他根本不在乎。刚才又提及聂家买尸死有余辜一类话,彻底把聂明玦气昏了头,接下来的事就不必说了……

 

“此事属实?”温旭的眼眸渐渐黑沉。

 

“大公子!”那还活着的温家修士扑倒在温旭脚下,抖成一团,哭道,“就算属实,聂明玦也不能下手杀他!战功而已!就那么在意这点虚荣?!

 

“住口无耻小人!”温曜听不下去,飞起一脚把他踢了个四脚朝天,怒道,“什么叫战功而已?多少人为了战功,费了多少心血?吃了多大的苦头?!一刀一剑都是以命相搏,没有军功就是一无所有,若不赏罚分明,怎么令行禁止?说出这种胡话,你简直枉活了这许多岁!”

 

温旭静静地把灵剑一抛一接,剑尖朝下,猛然刺了下去。

 

血溅五步,踏尸抽刃。

 

“取他头去,”温旭吩咐道,“挂在旗杆上谕令全军,这就是侵吞军功的下场!”

 

聂明玦一言不发,转身便要走,被温旭一言叫住:“聂宗主要往何处去?”

 

“领罚。”聂明玦简洁道,“军中械斗,擅杀同袍。错了就认,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
 

“在这之前,”温旭微微一笑,“聂宗主不妨陪我走走罢。”

 

有微风自温旭身后吹过,夹着云深不知处的湿润,向着聂明玦拂面而来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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